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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仁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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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遵照夫人的意思,宅虎的葬礼,变得再简单不过:棺材板不用上漆刻纹,只以抓钉钉合起来。已经备好的柏枝、灰包、棉朵、白绫等物,依序放入棺中。不设灵堂,不糊纸扎,不令众人跪送,不请僧人念经超度,不用阴阳先生画符招魂,“遇井取水,逢路搭桥”的诸般风俗讲究,也一并省了。当天夜里,只唤四个家丁,抬着棺材,借着夜色,悄无声息地将宅虎埋于虚水河边的荒地……

    夜若幽谷,夫人双腿盘坐于蒲团之上,两眼微闭,念珠在手,粒粒悉数,嘴唇轻动,在心中默诵着《金刚经》的《坛经》部分。禾巧在一旁的书桌前,手执鼠须笔,借着油灯之光,以蝇头小楷撰抄着《般若波罗密多心经》。尽管抄得手腕酸疼,困意连连,禾巧嘴巴几次大张着,却不敢将哈欠声传出,只得一下下地用笔管敲击脑门。

    门轴“吱呀”转响,卢老爷推门进来,用手抚着后脑勺上的一团褶肉,伸伸懒腰,手里的核桃,盘转得咕噜咕噜响,挺着圆肚,问到:“夫人,寻我何事?”

    禾巧悄悄吐了口气,将线装册页合上,将鼠须笔搭在笔架中,轻声道,“老爷,夫人,我先出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禾巧一出门,卢老爷立即转换了一种神情,赶忙将核桃装进口袋,几步来到夫人身后,弯着腰,笑吟吟地为夫人轻轻捶背,“夫人诵经祈雨,辛苦了哈!这么晚了,不知夫人有何事?”

    “宅虎的事情,你,准备怎么处置?”夫人仍旧两眼微闭,悉数念珠,语声不疾不徐,仿佛自言自语一般。

    卢老爷捶得越发欢实,稍一顿,“宅虎?宅虎不是已经埋了么……”

    夫人两眼睁开,念珠也停数,“打死宅虎的那个山北后生,咋处置?”

    卢老爷停止捶背,转到夫人身前,与夫人一道并坐,“依夫人的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夫人似乎不愿与卢老爷并坐,两手一撑,站起身来,朝供桌走去,背对卢老爷,望着鎏金佛祖像,云淡风轻地问,“听恩成说,明儿丑时,你们要将那山北后生挖坑活埋?”

    “咳……”卢老爷肥肥的身子,拧了两拧,方从地上站起,故显轻松地拍拍手,“这事儿,我原本不想那么弄,可那山北后生……太横!”

    “恩成,芸香,吴妈,宝子一伙人,我都挨个问过一遍,当时抢米是个啥情形,也算大致明白了。真要将那后生杀了,恐怕不妥吧?”

    “夫人,这事儿我也明白哩!可是……”卢老爷一时语塞,从口袋里掏出核桃,在掌中盘转起来,“夫人,你是没看见那小子啊,他打心眼儿就没把咱卢家放眼里,简直横得要命,横得翻了天了,好像他就是天王老子,谁都惹不得!”

    夫人转过身来,眼帘轻抬,“哦”了一声,随即又眼帘垂下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“咱卢家的镇宅之虎,被人三拳两脚打死,且不说咱的气能不能顺下,这小子要是不杀,咱卢家盛威何在?颜面何存?往后还如何在乐州立足?”

    卢老爷越说越激动,胸膛一起一伏,掌中的核桃盘转得飞快!

    “卢家昌盛乐州百余年,区区一个山北后生,便能陷卢家于无法立足之境?卢家良田百亩,生意无数,财运亨通,死了一只护家犬,当真就乾坤倒转,万劫不复了?”夫人说到这里,略略停顿,眉头紧缩,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深沉,“老爷,你糊涂啊……现如今,来乐州的灾民,越来越多,我们放粥济民,大仁大善,得民心所向。可若是因为一只护家犬,便要将人处死,古话常讲,人命大于天,于情于理,人心难容啊!灾民终日饥慌,朝不知夕,饿死之人,无以计数,心中充满暴虐,就似个火药桶子,遇个火星子,便会炸个地动山摇!在这当口,我们稍有处之不慎,万一激起民变,满城灾民,一起闹将起来,如何收场?到那时,才真的是乾坤倒转,万劫不复了……”

    夫人一席话,听得卢老爷脑门冒汗,以衣襟连连擦拭,“照这样说,人家杀了宅虎,咱们屁都不放一个,轻轻省省就把那山北后生给放喽?那……是不是太那个了?”

    卢老爷原本还想问,到底如何处置此事之类的话,却见夫人又闭上眼睛,悉数念珠,话到嘴边,又咽回去了。

    “因因果果,果果因因,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万法随缘吧……”夫人盘坐在椅上,倏然缄默,静似真佛……

    且说陈叫山被关在西内院的小屋里,将魏长兴和毛蛋送来的饭菜,一阵风卷残云,扒拉了个七七八八,末了,留下来三个花馍,叠放起来,将筷子当香,竖立花馍之前,跪身而拜。想到自己即将与爹娘、妹妹在九泉之下相会,陈叫山心内起伏难平,抓起一坛子丰乐桥酒,倒出一碗来,泼洒在地。而后,抱着酒坛子,仰头猛喝,一气将酒喝了个点滴不剩……

    许久许久没有这般惬意舒服的感觉了,肚里有东西,胃里不虚空,那种实实在在、结结实实吃饱的感觉,着实令陈叫山满足不已。现在,再不用瞎想胡琢磨,鼻子里也再不会萦飘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,莫说是树皮、树叶、草根、耗子这些玩意儿,不再让他惦念,便是那鱿鱼海参、驼峰燕窝,在陈叫山现在的意念之中,也感觉没啥可稀罕的了。

    酒足饭饱的陈叫山,头枕着一个破筛子,双脚架在一个破木斗上,两手一抄,抱于胸前,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,遨游梦乡……

    依稀间,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,呼呼呼地自陈叫山肩头飘过,四遭幽黑无比,只觉有风吹脸,有雨淋头,忽一冷,乍一热,迷迷幻幻,难辨虚实,不分西东。

    渐渐,团雾尽皆散去,风住,雨停,幽黑褪尽,光芒渐生,红光,绿光,蓝光,黄光、紫光,交汇一处,浑然成刺目的白光。陈叫山用袖子搭在眼前,努力睁开眼,见到自己已然身处祖屋之前。

    祖屋门上的对联,红黑相映,平平整整,横批“风调雨顺”的两侧,悬挂着一对红灯笼,鼓鼓圆圆,线穗须须,迎风飘飘,一派喜气!爹坐在一条长凳上,脚前放着木犁,他一手拿凿子,一手捏钉锤,在木犁上测测量量,敲敲打打,专心致志。娘坐在门墩上,膝盖上担着大簸箕,簸箕里是满满的红辣椒,红光灿灿,映照着娘的额头。娘一下下地抖闪着簸箕,红红的辣椒,纷纷跳跳,娘轻轻吹气,簸箕中的枯叶、杂屑,顺势飘出在外。妹妹则坐在厦房的门阶上,手里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山野之花,她忙不可迭地揪下几朵,朝头发上插去,又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着花茎,并将花茎攥紧,末梢聚拢,在腿上压上两压,使其整齐如一。

    一道彩虹,弯弯若弓,五彩集聚,斑斓亮丽,横架在祖屋之上。屋顶的瓦片,依次顺列,光净如新,屋梁上的青龙,掩映于一片金红金红的霞光里,仿佛腾跃出海,飞升九天,一排的屋脊兽,也逐次翘首以观,气象万千。

    陈叫山眼中含着盈盈热泪,想大喊一句“爹,娘,俺回来了”,却总也喊不出声!想大步快跑,朝祖屋奔去,却怎么也迈不动双腿……

    一声嘹亮的鸡啼,虽未撕开黑夜的帷幔,将黎明拉扯出来,却将陈叫山自梦乡中啼醒过来。

    借着幽幽光亮,陈叫山使劲揉揉眼睛,看着满屋凌乱破损的农具,破板柜上的杯盘狼藉,蹬翻在一侧的破木斗,滚落在破风车旁边的酒坛子,陈叫山方才又恢复现实情境,想起梦中之象,不禁肃然而唏嘘了。

    陈叫山不明白:断头饭已吃,上路酒已喝,卢家人为何仍然迟迟不动手?

    窗棂上透进的蓝色光线,一点点一丝丝地增多,蓝光渐成白光,白光渐成红光,红光渐成金光,窗户下方的墙壁逐渐亮堂,破风车一旁的角落逐渐亮堂,整个屋子逐渐亮堂起来了……

    西内院的大门,“嘎吱吱”响了一声,似有人的脚步走动,并不快,时重时轻,并伴着一大串钥匙的哗啦之声。陈叫山一怔,本想站立起身,转念一想,索性又重新躺下,两眼闭实了。

    小屋的门被打开,一大束阳光射进来,陈叫山的眼皮跳了一下,复又静止不动。

    “夫人,就是他……”这是二虎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喂喂,醒醒,醒醒……”这是大头的声音。

    陈叫山缓缓睁开眼睛,见大头和二虎身后,站着一位瘦瘦的妇人,一身素净白衣,利利落落,发髻高绾,大大方方,宽额广颐,慈眉善目,两眉之间,生有一点红痣,不偏不倚,正居当中,似朱砂点绘,又若细珠嵌入,为其不凡仪容,平添一份庄重。

    倏忽之间,陈叫山感觉眼前这位妇人,颇似自己已经亡故的姑姑,那眉间红痣,眼眸中传达而出的慈意,唇角上挂着的淡然从容,几乎与姑姑别无二致。陈叫山只有一位姑姑,姑丈是位教书先生,家住省城。记忆中,冬天去姑姑家,陈叫山在姑丈的书房里,仰头看那又高又宽的大书柜,轻轻拉开柜门,一种木头的异香,夹着故纸沉淀岁月的书香,混合进入陈叫山的鼻息之中。火炉上的铜壶,呲呲冒着热汽,姑姑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糍粑,用刀划成极小极小的分块,仍怕太烫,在喂陈叫山时,姑姑半蹲在地,轻轻地朝小糍粑块上吹气,吹得陈叫山的脸上也痒乎乎的,舒服极了……

    后来,姑姑害了病,整个人瘦得不成样,惟独眼眸中那柔柔的慈意,未曾变改……姑姑去世后三年,几位当兵的,来到姑丈家,递给姑丈一个信封,姑丈得知唯一的儿子,已在战场上阵亡,不到一年工夫,姑丈满头白发,凄凉孤苦,郁郁而终……

    夫人看着陈叫山絮絮吊吊的裤腿,以及小腿处紫黑的伤口疤痂,对大头说,“去布衣房找身合适衣裳,给他换上。”又转头对二虎说,“到药堂请柳郎中过来,给他看看伤……”大头二虎得了吩咐,连忙双双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陈叫山不禁愣神:自己一个将死之人,穿的体体面面上路,倒好理解,可请郎中来看伤,却又是何必呢?

    正在这时,却见宝子风风火火地跑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“夫人,出事儿了,出大事儿了……”随即压低声调,凑近夫人耳朵来说,夫人听后,眉头略略一皱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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